沈岐许心宜大结局-呼叫空港完本免费阅读

沈岐许心宜大结局-呼叫空港完本免费阅读

时间:2022-12-14 09:14:54 编辑:芷蕾

呼叫空港 已完结

呼叫空港

分类:现情 来源:追书云 作者:巫山 主角:沈岐许心宜

小说角色名是沈岐许心宜的书名叫《呼叫空港》,这本书是作者巫山倾心创作的一本婚恋生活类小说,内容主要讲述了他沉静如汪洋,张狂似烈马。他恐惧飞行,却爱上飞行员。他说,“我不是在乘坐飞机,我是在乘坐希望”,“我不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寻找家的方向”。她人在高空,担负着救援的使命。她被称为“上帝之手”,传奇创造者。但是在她心里,没有荣光,只有每一次安全地飞上天空和每一次安全地回到地面。他忽然靠近,她草木皆兵。他如临深渊,她张皇不定。人一生中,能这样笃定地说出“就是他”这三个字的赢面究竟有多大?也许大海捞针。也许九死一生。那么,她敢吗?

《呼叫空港》 呐,疯魔也得往前走 免费试读

  在她身体康健时,无怨无悔地爱她,在她疯魔痴癫时,更加的不离不弃地爱她。
  这就是我的爱。
  正月初三,沈岐休假,打算回家和沈扬一起吃午饭。
  许心宜撑着一双硕大无比的熊猫眼在客厅晃来晃去,沈岐走到门口换鞋,见她也跟了过来,不由得笑道:“心宜,没睡好?“
  许心宜捂着黑眼圈说:“还不都怪那个绿孔雀,大半夜的在楼下乱吼乱叫,也不知道他高兴个啥,我那会儿正发短信呢,被他吼得手一抖,三魂七魄都快飞啦!最关键的是什么,我把准备发给江石玉的‘新年’打成了‘想你’,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发出去了,还不能撤回。已经第三天了,第三天了,江石玉到现在都还没回复我,你说我能不愁吗?愁得根本睡不着,光在床上打滚了。”
  沈岐支吾了声:“这样啊,你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我当时没想到,现在要解释还有什么用啊?都怪周清野那个神经病,改天看到他我一定要问问他大半夜的鬼扯什么,扯什么新年好,谁跟他新年好?我现在一点也不好!”
  “哦,那你,要不……唔,我还是先走了,你拥有那么智慧的头脑,一定能解决的。”
  说完不等许心宜开口,沈岐便飞快地跑了出去,带上门,冲进楼道,一路背诵飞机型号狂奔下楼。
  真是,说不出来的心虚。
  沈岐回到家,意外地发现秦荣也在。沈扬正在房间里写报告,秦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沈岐放下东西疾步走过去,洗了个手从秦荣手里接过菜刀。
  “秦叔,我来吧,你先去客厅坐一会儿看看电视。”
  秦荣说:“没事没事,我帮你洗菜。现在年纪大了,电视也看不懂了,有时候坐一两个小时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还是做点事踏实。”
  沈岐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拒绝,中途去客厅把空调打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家常。
  秦荣说:“秦栩今天值班吧?”
  “嗯,他明天休假。”
  “这阵子辛苦你们了,没日没夜地守在一线,好在今年虽然暴雪不停,但交通部门早有准备,海岸沿线能控制的控制,不能控制的也都加大了巡航力度。昨天上面还发布了新通告,等年后空闲一点,挑个时间开表彰大会,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打打鸡血。”
  “……”
  “你这是什么表情?”
  “有……奖金吗?”
  秦荣像是早已猜到她的想法,佯装抬手揍她,沈岐往旁边一躲,秦荣的手又放下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的想法,你队里那几个尤其活泼,许心宜要放在学生里就是个刺头,也难为你还整天护着他们。不过,实话实说你们确实不容易,我已经向上面申请了,多少都有点吧。”
  沈岐露出虎牙:“嗯,打鸡血好,谢谢主任。”
  “在家里没有主任。”
  “知道了,谢谢秦叔叔。”
  秦荣笑了:“你呀,性格好,技术也过硬,我是真舍不得这么早就把你往二线调,但秦叔也心疼你一个女孩子整天冲在前线,还那么危险。”
  沈岐脸色一僵,忽然沉默下来。
  原本通告没出,她还抱有侥幸心理,可能许心宜看错了,但是现在秦荣这么说,一定是已经确定了。
  好一会儿,秦荣看沈岐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西红柿掉地上也没发现,还差点切到手。他赶紧把刀夺下,拉着她一块站水池边上择菜。
  “待会儿再切吧,时间还早,来得及。阿岐,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了?和叔说说你的想法。”
  沈岐沉默片刻,眼神闪烁着迷茫:“秦叔,我有申请教员答案的资格吗?”
  秦荣笑着说:“凡事都有例外的,你看咱们那位老大,不也是破格提升的吗?再说了,你考不考得上还得看后面的表现,秦叔可没这个能力担保你一定能升。”
  沈岐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想减轻她的心理负担,但她还是笑不出来。也许是从小缺失父爱,沈岐对秦荣既亲近又疏离,既熟悉又陌生,异常敏感,她生怕因为自己工作上的事让这份好不容易收获的感情破碎。
  她小声问:“秦叔,我让你为难了吗?”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我知道你心里都清楚,说完全不为难你也不会相信,是遇到那么一点阻力,但是全天下哪有父母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阿岐,我看着你一路走过来,知道你有多刻苦,在我心里你和秦栩都是一样的,一样重要。”
  “但是秦栩也在一线,也很危险,你想……”
  “想过,坦白说我真的想过,但他和你不一样,他是男人,就该冲在最前头。虽然我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但还是要保护你和你妈妈的。”
  “可是如果……”
  “阿岐,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教员答案你考或者不考都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你自己。当然如果你万一没考上,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失望。孩子嘛,这一路成长长辈操过多少心?正是因为你们始终磕磕绊绊长不大,我们做父母的才有成就感,要是样样都用不着操心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保护你们了。阿岐,成长不是一定意味着成功,只要你决定自己想走的路,不管是什么秦叔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你要相信我们大家都是希望你越来越好的。”
  沈岐眼眶微热,赶紧背过身抹了抹:“谢谢秦叔,我会努力的。”
  秦荣拍拍她的背。
  没过一会儿,沈扬出来和他们一起忙活,很快就开饭了。吃到一半,沈扬说起教员答案的事情,再三提醒沈岐务必上心,不要辜负长辈们的期望,更不要让秦荣白忙活一场。沈岐原本已经不想这件事了,被她一句话说得又有点闷闷不乐。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沈扬要做什么事从不会提前告诉她,更不用说和她商量了,等有结果时再知会她一声,让她积极配合,好好努力,反正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可是再好,如果强人所难,也终究会变成不好。
  这一次是教员答案,下一次又会是什么?
  沈岐没再说话,默默地吃饭。后来沈扬又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是在秦荣提起再婚的事情时,她才抬头看向沈扬。
  沈扬神色平静,说了一些她的考虑和想法,但始终没有正面回答秦荣关于婚期安排的问题。沈岐原先打算下午陪沈扬出去逛一逛的,现在也没心思了,吃完饭后她借口陪许心宜去健身房,就出了门。
  驱车至宏深维修厂,熄火后沈岐在车内坐了一会儿,直到车窗被敲响,她才缓过神来,像只乌龟动作缓慢地下了车。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人,头发一眼望过去都白了,只有临近仔细看才能发现里面一簇簇短小的黑发。看着显老,实际年龄也不过四十五岁左右。
  “从香港回来了?刚看你在车里不动,还以为你睡着了。”
  开口的是林申,这家维修厂的人没和沈岐多客气,打了个招呼就率先往里走。他穿着脏兮兮的维修服和破球鞋,手上还拿着长扳手,看样子像是刚从飞机上下来。
  沈岐跟在后面说:“路上走得急,也没买东西,本来应该给你拜年的。”
  “嘿,我都孤家寡人多少年了,早就忘记过年是什么滋味了,你用不着跟我客气。来,先在这边坐一会儿,等我把手上的事忙完。”
  “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吗?我就在旁边看看,帮个忙。”见林申上下打量她,沈岐不好意思,脸颊跟着燥热,“不……不行是吗?”
  “不是,你今天穿的白衣服。”
  “啊,我忘了。”
  林申笑起来:“去后面换套衣服再过来。”
  “好。”
  这间维修厂是林申十几年前开的,规模一直不大,来的都是些老主顾。沈岐有时候也会替林申感到惋惜,他的修机技术非常出色,对于航空器的制造改装也很有研究,但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他始终不肯扩大机修厂离开这儿。
  这个地方她以前经常来,工作以后来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但几乎她每次过来,都能看到林申一头扎在飞机里。修完之后他都会坐在机身上,不同任何人说话,一下抽好几根烟。
  沈岐换好衣服出来,走到林申另一边,粗粗扫了一眼,问:“这次是什么问题?”
  “开始是在执行航行过程中,飞机大马力时左发PRV活门自动关闭,出现左发引气故障警告。修好返回后一周,又连续几天出现左发PRV活门相关故障信息。”
  沈岐戴上手套,弯腰拨动阀门:“试车了吗?”
  “嗯,左发N2在50%以上时引气压比以前低,更换整条管路、PRV、对串左右发7HA、8HA都没用,知道最后问题在哪儿吗?”
  林申敲敲一个地方,沈岐秒懂:“10HA?”
  “问题关键就在这里,小丫头你真是不简单啊。”
  他和几个老伙计研究了好多天才找到故障源头,但沈岐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他话里的深意,最主要是能从千千万万个零件里瞬间捕捉到核心的问题所在,这个真的是天赋,天生的航空人,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
  忙活了一下午才从机库里出来,沈岐整个人神清气爽,拿了一瓶汽水坐在门口橙色的塑料凳上,时不时地望向街口在雪地里互相追逐的小朋友,和对面抽烟的林申保持着一种默契似的沉默。
  林申连抽了五根烟才缓慢开口,喉咙像被火烧过,有些粗糙:“心情好点没?”
  沈岐抱着汽水瓶点头:“但是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习惯,改不掉,不用在意我,你高兴了搁旁边踹我两下都没关系。”
  “那要不我再打一套军体拳?”
  林申一下笑起来,狠抽了口烟,斜眼瞅她:“你这丫头,有时候也挺逗的,这算冷幽默吗?”
  “嗯,算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在香港怎么样?”
  “一切顺利。”
  林申摇摇头:“你这话少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反衬得老家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真没意思。”
  沈岐笑了一下,露出期待的眼神:“你可以和我讲直-9改装,我不觉得无聊。”
  “不讲。”
  “为什么?”
  “想偷师啊?你又不是我徒弟。”林申哼哼几声,又抽了口烟,吐出一长串白雾,望着远处的天空忽然说道,“过一阵我打算把维修厂转手,你以后别再过来了。”
  “什么?”沈岐猛一起身塑料凳翻倒在地,她顾不上扶起,眉头紧锁看着林申,“你……你打算卖掉维修厂吗?为什么?”
  “缺点钱,想去做件大事。”
  沈岐抿了下唇,支支吾吾道:“是什么大事需要你卖掉经营了十几年的维修厂啊?其实我这里也有点钱,我……”
  “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受委屈就往这里跑。我这是维修厂,不是你的避难所。当然了,你现在也用不着这个形式上的避难所了。”
  “我……”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场景,你穿着一件红色棉袄,留着一头齐耳短发,脸上脏兮兮的,光太暗,我一瞅还以为从哪里跑来一个小乞丐。”
  林申很少回忆过去,因为那些过去大多是痛苦的,可沈岐夹杂其中却带给了他一丝丝难言的快乐,令他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总会忍不住想起当初那个“因文理分科和母亲产生分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却被一个直-9模型吸引而莽撞冲进厂子,使得平生第一次出走功败垂成”的小女孩,算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温暖吧。
  事后回想起来,沈岐也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哪来的勇气促使她进入一个完全陌生又阴暗潮湿的维修厂里,也许叛逆使然,也许天生吸引。
  那是她第一次亲密接触航空器,林申把挂在门口的模型送给了她,直-9可以说是她的启蒙之师,满足了她对于航空飞行的全部想象。后来她有事没事就往机修厂跑,毕业后得知有空军部队来招生,沈岐就瞒着沈扬提交了入伍申请,毅然决然地走上飞行之路。
  第一次忤逆沈扬,她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整个暑假沈扬没和她讲过一句话,还扬言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但她从没后悔过。从空军部队到救助飞行队,她一直无比坚定地朝前走,就是因为曾在最迷茫的青春岁月里,有幸遇见领航人。
  林申以及这间机修厂,对她来说实在有太多太多意义了,她从没想过林申会把它卖掉。
  “只能这样了吗?你怎么会舍得?”她眼睛变得湿润,一眨不眨地看着林申,不甘心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会舍得?”
  林申弯腰抽烟,一口又一口。
  “以前你问我为什么不往前走?”他喉中哽咽,一个字一个字却说得清晰,“这就是我的答案,卖掉厂子去做我一直不敢做的事,就是往前走了。”
  林申回机库后,沈岐扶起凳子,一个人坐在门口,她还是想不出来林申到底要做什么事。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对林申真的知之甚少。不知道他以前做什么,还有没有家人,为什么明明那么热爱飞机却一定要把装载着所有记忆的厂子卖掉,他身体里那股对飞行的狂热是不是已经消失了……甚至,她连他的手机号码都没有,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走向哪里。
  唯一肯定的是,如果他真的走了,也许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沈岐一脚踢飞面前的小石子,抱着头叹了一口气。
  没过一会儿,有几个陌生男人出现在马路对面,他们时不时地朝这边张望,看样子是在讨论什么。等她起身走过去时,几个男人却突然跑了。
  她又坐了半个小时,林申出来见她还没走,直接锁门轰人。
  车子汇入车流,转向宽阔的马路时,沈岐从后视镜看过去,几个男人在她走后进了厂子。
  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沈岐拧眉,捶了下方向盘。
  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从“林申要卖厂子”的噩耗中走出来。熬到休息日,她又一次去了宏深维修厂,难得的是一年四季没歇过业的厂子竟然关门了。她问了隔壁邻居,才知道林申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过,门一直没开,但是他给烟店的老板娘留了号码。
  老板娘说:“我都追着他多少年了,他天天来我店里买烟,却从不肯给我一个正眼,这回要走了倒留号码,我心里清楚,这号码不是留给我的,你拿去吧。”
  沈岐把号码抄下来,老板娘继续说:“最近一阵儿有人在找他,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次,我觉得他应该遇见事了。真好奇他这样的人能遇见什么事,难道是以前的仇家找上门了?”
  ……
  沈岐打不通电话,只好先给林申发一条短信,让他看到后回复。
  中午和许心宜约了一起吃饭,她到餐馆时许心宜还没到,她便先进去点菜。由服务生一路领着朝里走,经过转角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对方也正好从菜单后面抬头看见她。是周清野。
  周清野往沈岐前面看看,后面看看,确定她是一个人,便扬起一张俏皮的俊脸:“要不要……拼个桌?”
  沈岐刚想拒绝,手机震动起来。她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许心宜重色轻友,临时变卦约了江石玉。她正在犹豫是拒绝周清野,还是直接掉头走掉,但因为还在春节期间,餐馆生意火爆,服务生又领了一群人往里走,其中一个小伙子毛毛躁躁,一不小心直接将她挤到周清野对面的座位上。
  沈岐终于体会到骑虎难下的滋味,沉吟片刻,她还是在坐下前问道:“这算是……一张饭票吗?”
  “你以为我求着你呢?”周清野挥挥手,“行了别挡道,快坐下吧,真小气,就这餐馆符合请客的档次吗?我的要求明明是四星级!”
  “那你还吃不吃?”
  周清野气到抚额,强忍着戏精上身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吃。”
  于是沈岐心安理得地坐下了。
  周清野又加了几个菜交给服务生,随后掏出手机发短信。
  周清野:你不用来了,我待会儿打包给你吃。
  小鹏:????
  我只不过是去停个车而已。
  周清野不搭理小鹏的申诉,发过去一个“尔等退下”的表情便合上手机,专心看对面的人。
  其实那天在会所扔酒瓶时他已经醉了,没看清她伤到了哪里,也不清楚伤得到底有多重,有时候恍惚起来他甚至会以为那一晚都是梦,可眼下看到她额角贴着创可贴,那种强烈的无力感才又回到身体里。
  他揉了下脸,低声问:“伤口好了吗?”
  “快好了。”
  “会不会影响你……那什么,就是工作?”
  沈岐和周清野对视一下,摇摇头:“伤口不深,没关系,你也不用……感到抱歉。”
  “谁抱歉了,我是那种耿耿于怀的人吗?”周清野冷哼一声,“天塌下来我眉头都不皱一下,难道一不小心打了你我还要负荆请罪?那你们还群殴我了呢,是不是得组团来慰问我?我可是你们通海救助飞行队的大金主。”
  沈岐弯了弯唇。
  周清野说:“我到现在胸口还有一大块瘀青,估计没三四年还真化不掉。”
  “三四年还不能化瘀的话,你的胸口该不是瘀青而是一条大青虫了。”
  “你说什么?沈岐你刚刚是在和我开玩笑吗?”周清野一本正经,“不好意思,还真有点好笑。”
  沈岐蒙了一下,随后意识到周清野是在逗她,整个人没绷住笑了,因林申突然的失踪而积压在胸口的闷气也随之散去。
  周清野慨叹:“你看看,笑起来多人模人样的一个女孩子,搞不懂为什么整天板着个脸扮猩猩,丑死了。”
  “唔,很丑吗?”
  “也还行吧,就是给人一种还没进化完全的感觉,比较野生,大多数情况下看着都有点严肃,除非特别高兴的时候,偶尔也会翘起尾巴撒欢跑,就像你现在。”
  “我翘尾巴了吗?”
  “您都快笑撅过去了,还没翘呢?”
  沈岐脸颊一热,果断抿起嘴角不笑了,但一看周清野还是有点忍俊不禁。
  中餐馆古色古香,柔和的灯光衬得她笑意清浅,连眉眼间的英气也变得模糊,模糊成一柄温柔刀。
  周清野喝一口清泉水泡的茶,顿觉香气四溢。担心她再害羞会直接钻桌下去,他又说:“你知道你的好朋友许心宜像什么吗?我第一回见她真觉得她是黑熊精投胎转世,力气那叫一个大,看着还憨憨虎虎的,有种人傻好骗的感觉。她倒是每天到处撒欢,难得安静一下。”
  “那你呢?”
  “我啊,我和你一个物种,猴子吧,比你进化完全点,长得好看点,我比较活泼。你看啊,我能打马上树,还能下河捞月,可以这么笑,还能那样……”
  周清野不发疯的时候,人十分有趣,像一部看不腻的老电影。
  他很喜欢直视人的眼睛说话,表情丰富又生动,完全能带动对方的情绪。他还非常聪明,能够揣摩对方的心思,会逗人开心,又懂得适可而止,每次看着他,都会忍不住跟着他一起进入五彩斑斓的世界。再往深一些,就能发现裹挟在皮囊里面鲜活的灵魂,并没有和普通人多不一样。
  就是这样的人,他会说: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他不是在念诗,他在说自己。
  两人正说着话,服务生忽然走过来,微笑着问:“二位好,这是我们店里限量的桃花酿,每次只有大师傅表演才能品尝到,您二位要来一盅吗?”
  周清野二话不说直接挥挥手,一看到酒他的胃就好像还在隐隐作痛。
  中午用餐高峰期,店里满客,服务生特地穿堂而过将限量桃花酿送过来,却没想到被人一口拒绝,顿时脸色有点难堪,停顿了一会儿,才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没走两步,又被周清野唤住。
  他打眼看托盘上的小酒盅,印着青花的陶瓷片在光下微微发亮。就这个量,倒下来也就两小杯,还是和米酒差不多的度数。
  周清野拧眉思考了一阵儿,看看沈岐,又看看酒盅,最后咬牙说道:“要不还是尝尝吧,谢谢啦。”
  服务生微微脸红。
  周清野将酒盅翻来覆去望了两遍,随后给他和沈岐各自斟了一小杯,闻了闻,又用舌尖在杯沿轻轻地蘸了一下,不是很浓烈,但有长长的余香。
  他这才放心,漫不经心地松了口气,抬头笑道:“尝尝味儿?”
  不等她回答,他又问:“你今天不上班吧?”
  “嗯。”
  “那你快尝尝,好像还不错。”
  说完,他双手捧起酒杯,小心翼翼地递到嘴边浅抿了一口。沈岐看他喝个小甜酒都这么艰难,顿时有点怅然若失。
  为什么扔酒瓶?为什么那样生气?为什么对飞行员有强烈的恨意?为什么他的情绪总是反复无常?为什么他会是这样一个奇怪又特别的人?
  沈岐实在太好奇了,这份好奇让几乎不对任何人的生活存有一丝兴趣的她,产生了一种往下寻找真相的冲动。她清清嗓子,看着周清野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被性格羁绊选择了闭嘴。
  周清野眼皮没抬,自顾自地用筷子挑去不爱吃的葱花蒜末,给她夹了一筷子肉,随后乌龟咽食般缓缓地抿完一小杯酒,将她纠结的模样尽收眼底。
  “你再这么憋下去,我都替你的肚子觉着胀。”周清野回味着嘴里的酒香说,“有什么想问的?”
  “就是那天,你为什么……”沈岐沉吟片刻,视线落到酒盅上,“是因为这个吗?”
  “你倒不如问我,我们一家子到底是怎么被那个喝多酒的飞行员害成现在这样的。”
  周清野放下筷子,抱着手臂陷在座椅里,望着窗外细细思索。
  长久以来,令他分外恐惧的酒精此刻却在舌尖缓慢地消融,消融出一道暗香,让他恍惚间对酒精产生了一种迷幻感,仿佛禁锢他的并不是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个人。
  直面恐惧,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个噩梦,沈岐,对我而言它不单纯是一个飞行事故,它更像是……一副枷锁。”
  当时的许多细节周清野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父亲的研究项目似乎跨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他很高兴,预约了飞行游览鸣凰岛。弟弟周里恩和母亲徐舒全程都很兴奋,扒在窗边看风景。
  父亲和飞行员像是老朋友,相谈甚欢,只有他一个人系着安全带正襟危坐,被某种强烈的不安定在位置上动也不敢动,然后意外就发生了。他亲眼看到飞行员打了个哈欠,晃了下神,紧接着直升机在巨大的气流中剧烈颤动,徐舒和周里恩颠来倒去,父亲直接往后坠落,而飞行员竟然没忍住从嘴巴里抖落出一堆污秽物。
  巨大的酒气跟着往外涌。飞行员开始惊慌,这才打起精神,但已经迟了,机头快速地往下俯冲……寒冷、疼痛、鲜血遍布他的整个记忆,像是疯长的青苔湿滑又黏腻地攀附在他身上,死死地钉住他的手和脚。
  他不知道那个过程究竟是怎样的,怎样开始,怎样结束。
  当他有微弱意识时,只清楚里恩还没有死,奄奄一息地拽着他的脚。他们被海水推来推去,无数次差点分开,但他都拼命地将脚往下伸,里恩竭尽全力不松手。可当那个飞行员出现在他的视野内,开始往另外一个方向游曳时,不知是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还是急于控制一切罪恶的源头,他下意识地往上蹿。
  等他反应过来时,海水的冲力已经将周里恩往下拽。
  他把周里恩蹬下去了。
  ……
  是枷锁吧?
  是枷锁。
  这副枷锁戴了有多久,还将戴多久,无人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周清野捂着脸,双眼猩红刺痛。他平复了很久,才松开手,看向沈岐。他做好准备从她脸上看到震惊、不忍,甚至同情的表情,但都没有。她依旧平静如水的,没有从第三者的角度对这件事怀抱任何多余的态度。
  沈岐身处救援一线这么多年,清楚遇难者家属需要什么——时间。
  同时,她也终于理解周清野内心深处对于飞行的恐惧以及对飞行员强烈的憎恶,他的嬉笑怒骂皆来自于此。
  “那个人还……还在世,对吗?”
  周清野自嘲:“是啊,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在那场事故中活了下来。我相信他应该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直好好地活着,和我一样。”
  “你……”
  “没错,我没有放弃,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他。大概我今天这么高兴,会和你讲这些,也是因为我有预感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了吧!”
  沈岐忽然心颤了下,声音发紧:“如果找到他,你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
  周清野撑开手臂,忽然从嘴角到眼睛迸发出一抹明亮的笑意,不再懒散,不再迷茫,是那样明亮而耀眼的笑。
  “我应该会杀了他。”
  从餐馆离开时,沈岐落后一步结账。出了门,周清野还没有离开,站在树下抽烟。
  他今天穿得很低调,牛仔棉衣搭配铅灰色运动裤,看着像少年。尤其当他捏着烟头,眯眼挡阳光时,骨子里的松散劲儿又回到身上,竟意外地给沈岐带来一种真实感,仿佛那个少年还活在世上。
  她没有上前,隔着几步和他打招呼,把车钥匙交给代驾往另一边走。周清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等她走远了才抬起腿。代驾发动车子,艰难地从一堆违章乱停的车子中间挤出来,开往大路。忽然,沈岐被一抹扎眼的金发晃了下视线,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周清野站在了马路对面。他在说话,沈岐听不清,赶紧摇下车窗。
  周清野大声喊:“沈岐,请你永远也不要让自己成为那个人。”
  沈岐大声回应:“好。”
  “永远!”
  “好。”
  他蓦地咧开嘴,笑得眉眼弯弯,十足的孩子气。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也不能两次陷入同一种悲伤。他难过的时候是真的难过,快乐的时候也是真的快乐。
  他了解航空器的性能、发展史以及科研成果,赞助了国内所有以救援为宗旨的飞行队,公司里还设有专门的救助设备研发部门……他做到了许多航空人都做不到的事,可同时他却小心翼翼,深藏许多对于航空剪不断的忧怖。
  沈岐真的很难想象有人能活成这样,强行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一种永恒的快乐当中,哪怕那些快乐都是假的。
  他矛盾又快乐。
  他悲伤又快乐。
  他终将属于快乐,对吗?
  周清野很多时候都能自娱自乐,这是因为意外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生活。当年的四口之家支离破碎,虽然老房子还在,但近些年他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不太喜欢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可那个地方又承载了许多他儿时的快乐,所以抛不开舍不得,但又不敢面对,犹如这十几年里如影随形的噩梦。
  周清野呈大字形浑身紧绷地趴在床上,指尖和脚尖都因为发力而绷直了。梦中不知是被谁扼住了喉咙,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剧烈地喘息、尖叫、哀哭……一瞬之后,他的指关节全都蜷曲起来,因用力过猛引起的肌肉痉挛让他浑身抽搐了下,渐渐地从窒息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眼前还回旋着最后一幕,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海水中,周里恩赤脚看着他,脸上糊满了水草,只留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长久而沉静地凝视着他,试图用某种无声的对白对他进行鞭挞。
  是你杀了我吗?
  我的哥哥,你是杀人凶手。
  “周清野,周清野……周清野你害死了你弟弟!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小时候你就对里恩不好,他一出生你就特别讨厌他,还几次三番想要弄丢他。为了争抢爸爸妈妈的爱,你害死了里恩,你真歹毒!”
  这个声音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回响,犹如猛兽在嘶吼。
  他满脸湿汗,瞳孔失焦,望着天花板,手指蜷着,使不上力气,音响里有柔缓的音乐流泻而出。
  房间门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忽然有两只肉肉的小猫一前一后跑进来,动作敏捷地跃上床,爬到周清野胸口,用爪子挠了挠。
  黄色那只叫大宝,是在被许心宜强行带上直升机后的当晚他在酒店门口的灌木丛里捡回来的。白色那只叫二宝,是他跟着沈岐去交通部安抚暴风雪中遇难者的家属后,在附近的马路边上捡回来的。
  大宝年龄大一些,却扛不住性子太,二宝虽然还小,但是凶得很,它往周清野胸膛上一摊,大宝就只能挤到周清野胳肢窝去了,可偏偏二宝还特别霸道,爪子一伸占住周清野两边腰窝,不给大宝任何余地。大宝无处可摊,急毛了跳到它身上,叠罗汉似的往上摞,一个摞一个。
  三只躺成死尸,一动也不动,画面竟然意外很和谐。
  过了一会儿,音乐忽然停了,周清野皱皱眉,拍了下肚皮上的两大坨,大宝喵喵叫了一声,二宝龇牙咧嘴地瞪起眼睛,尾巴也竖了起来。
  周清野乐了,一只手抱起大宝,另外一只手直接挥开二宝。末了还嫌不够,把被子床单都踢下去,裹着二宝不让它动弹。
  二宝气得在床单里跳来跳去,叫得撕心裂肺。
  周清野更乐了,单臂兜着大宝走下床,重新打开音响,在屋里溜达了两圈,才想起来窗帘还没拉。拉开窗帘时,他下意识地蒙上脸,刺目的感觉没有如期到来,才发现今天是个阴天。
  阴天,坏情绪容易泛滥成灾。
  他放下大宝,把二宝从乱糟糟的床单里捞出来,放在大宝旁边,三只重新摊在飘窗上。手机电台在转播实时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几天还会有一场大雪。
  周清野抓抓头,低声骂道:“该死的老天,今年的雪是下不完了吗?”
  想起沈岐,不知道又要忙成什么样。他打开微信,列表置顶的一栏里对话是空白的,昨天晚上他才刚刚从江石玉那里要来沈岐的微信加上,没想好开场白,所以一直还没聊过。
  该说些什么比较好?
  周清野想了想,开始打字:沈岐,我听到天气预报,马上又要下雪了,你……
  不对,她那第六感比天气预报还准,再说了交通部和气象台都有实时监测频道,用得着他提醒吗?
  周清野重新打字:今天是阴天,你在做什么?
  靠,阴天怎么了?她除了工作还能有什么?周清野你疯了吗?问的都是什么智障问题?聊个天而已,需要这样吗?抖抖抖,你手抖什么?
  真是气死了。
  周清野拿着手机捣鼓了一会儿,忽然戏精上身,逼着大宝和二宝摆POSE,和它们一起拍了张合照。正打算发给沈岐,转念一想,他又取消了,将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五分钟后,江石玉给他点了赞。
  许心宜在下面评论:周总你的猫好可爱(笑脸),仔细看看,你们长得还挺像一家三口的。
  ……
  周清野忽然想拉黑许心宜。
  要不是为了让自己的意图显得不要太明显,他才不会加这个黑熊精!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搞来搞去折腾这么半天,到底有什么意图?
  周清野又点开沈岐的对话框,快速地把照片发过去,问:你看到我发的朋友圈了吗?还记得这两只猫吗?
  没等沈岐回复,他又问:你觉得我们很像一家三口吗?(生气,我非常非常想揍许心宜。)
  强迫自己等了一会儿,微信对话框终于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提醒。
  周清野屏住呼吸,还没看到沈岐发来什么,电话却突然响起来。他一看来电提醒,眉头就皱起来,心突突地往下沉。
  电话是疗养院的医生打来的,徐舒情况很糟糕,就在五分钟前她支开护工,一个人爬上了窗台,应该是……想***。医生给她注射了镇定剂,现在她已经睡着了。虽然情况暂时稳定,但不言而喻,徐舒的精神分裂又加重了。
  上一次出现类似的情况已经是五年前。
  周清野强忍住一把砸掉手机的冲动,简单地洗了个脸,穿戴好出门,一路疾驰朝疗养院飞奔而去。
  径直走进医生办公室,周清野找到沙发坐下,合眼休息了一会儿医生才回来。医生见到他也丝毫不觉惊讶,只是看了下墙钟的时间。
  “又飙车来的?”
  周清野睁开眼,并未回答医生的问题,而是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次是因为什么?”
  “她早上做了一个梦,重新记起了先生和儿子意外离世的真相。这一次她把护工当成你,差点掐死她。”
  同样的事情在五年前已经发生过,唯一不同的是当时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周清野,差点被掐死的也是他。
  周清野捂住脸,手指插入发梢。
  “她怎么会突然……”
  “梦境是人记忆深处表达情感的一种天生机制,我没办法让一个人完全不做梦,相反的,从这个梦可以看出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去,在她潜意识深处,一切都还停留在十五年前。”
  “也就是说,我……”周清野张张嘴,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医生猜到他想问什么,点点头说道:“在她第一次将你看作里恩时,我也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对她进行刺激治疗,但很显然内心的共情并没有产生预计的效果。很抱歉,让你期待了这么久,我也实在没办法了,她的精神分裂可能……”
  周清野已经没有责怪任何人的力气了,这么多年,说他因为徐舒失望过一千回一点也不过分,那么再失望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很气馁,气馁自己再一次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医生为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周清野望着杯里的水渐渐恢复平静,已经不是第一次羡慕这样普通的大自然介质,羡慕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改变的状态。
  怎么他想走出去,就这么困难?
  周清野在窗边一直坐到夜里,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加固的防盗窗上,使银色不锈钢管更显得冷冰冰,像是一条在黑夜里吐信的银蛇,与他的视线远远近近地相交。
  他蓦然起身,窗下冒出一片油绿发亮的树叶,“银蛇”悄无声息地缩回月光后。
  这一局还是他胜。
  周清野勾起唇角,只可惜笑意还没延伸至眼底,就已凝结在嘴角。他定定地看着窗子里的倒影,不知何时徐舒已经醒来,正举着一只小凳子。
  “砰”一声,小凳子从他耳边擦过,与窗户亲密接触后落到地下,而窗户依旧完整无缺,连道刮痕都没有。
  周清野这回是真的笑了,真想去问问哪家卖的窗户,真结实。
  他走到床边,背对月光,静静地看着徐舒。
  “畜生!杀人凶手!”徐舒恶狠狠地吼道,“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
  “我不是。”
  “你是!是你杀了里恩,是你!我都看到了!你背着我偷偷地带里恩出去玩,然后把他丢在游戏室里,自己躲在墙角看着陌生人去和里恩说话,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里恩就被坏人带走了!你太恶毒了……”
  看着她声嘶力竭地讲着她杜撰的故事,周清野闭上眼,放弃了争辩。
  医生的话还回旋在耳边,徐舒不能再受刺激,共情疗法未必能缓解她的精神状况,但至少可以保住她的命。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至少在这个房间里,周清野永远都不可能是周清野了。
  周清野眼眶发酸,泪水涨满了眼眶,让他十分难受,但他却不能在徐舒面前流泪。他哭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里恩,能一边哭一边偷瞄着徐舒的神色撒娇,他做不到里恩的样子,害怕自己学得不像再惹徐舒生气。
  于是他仰起头将眼泪都吞咽回去,沉默着,沉默着接受了徐舒疯狂的撕扯发泄。最后,在徐舒累得瘫软在床上时,他上前一步扶住她,变着声调说:“妈妈,我是Lien。”
  徐舒茫然地看着他。
  周清野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晃了晃徐舒的手臂:“妈妈,我是里恩,里恩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里恩?”
  徐舒神情痛苦,眼睛里一片浑浊,甚至瞳仁里没有出现完整的他。
  周清野深吸一口气,将头靠在徐舒肩上,睫毛颤了颤,声音抖动着:“妈妈,不是里恩,是里恩,里恩,我是你的里恩。”
  “里恩,里恩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刚刚一直找不到你,快要急死了,你知道吗?”
  “我……我就是和哥哥玩了一会儿。”
  徐舒反手一抽,巴掌狠狠地落在他脸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和周清野玩,他很坏,好几次差点把你弄丢你都忘了吗?怎么我说的话你都记不住?”
  徐舒又激动起来,一边说一边拉开床头柜。只见银光一闪,她的手里忽然多出来一把水果刀。
  “里恩,里恩你要听话,知道吗?”
  周清野赶紧点点头,顺从地说道:“好,我不跟哥哥玩,我都听您的。妈妈,您先把刀放下,好不好?”
  徐舒仿若未闻,握住水果刀指着他说:“乖孩子,妈妈不是真的想打你,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把妈妈平时跟你说的再跟我说一遍。”
  “就是说哥哥的那些……话吗?”
  周清野闭上眼睛,月光渗不进他眼底。他想就这样吧,疯不疯的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做一辈子周里恩又怎么样?
  他将声音放轻,和周里恩一样说话细声细语的,带一丝丝撒娇的意味,很讨徐舒喜欢。
  “哥哥特别坏,他经常在你和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推搡我,想把我推下楼梯,还老抢我的玩具,背着你们打骂我,我身上的瘀青都是哥哥在我睡着时偷进我的房间掐出来的,所以我都不想和他在一块玩。晚上睡觉我也不放心,要锁门提防哥哥……”
  徐舒听着他软糯的低语,渐渐变得安静。很快,她呼吸平缓,像是进入梦乡,但周清野知道她还没有睡着。
  她在装睡。
  于他还要继续往下说,犹如每一次法官判刑之前的结案陈词,口吻冷静又漠然:“周清野是个坏人,从小他就恨我,总是想方设法地害我,不仅要跟我抢爸爸妈妈,还要剥夺我的生命。”
  “周清野是个畜生。”
  直到此刻,徐舒的眉头才彻底松缓下来,水果刀被她塞在枕头下面,刀尖朝向外面。
  周清野终于没忍住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妈妈,我真的……我真的特别爱您,您知道吗?
  “可我是周清野,并不是周里恩。
  “但是没关系,您开心最重要,只要您活着,让我做什么事都行,我就只剩您一个亲人了。
  “妈妈,我真的特别特别爱您,可是您为什么……”
  ……
  凌晨五点的花园,天还没放亮,蓝黑色的苍穹下可以闻到清爽的草木香气。周清野独自坐在长椅上,双手交叉在膝盖上,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
  没过一会儿,身后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传来几声响,他笑了一声,抬腿走过去,果不其然一个老头正蹲在里面左右张望。
  老头见是他,撇撇嘴喊了声“骗子”。
  周清野弯腰,递出一根烟:“老赖啊,是不是在找这个?”
  老头眼睛放光,盯着他手里的烟嗅了嗅,咧着嘴从草丛里扑腾而出,跟在他后面索要香烟。周清野不干,前前后后逗着他玩,又问:“你刚刚喊谁骗子?”
  “可不是你嘛,你骗那屋里的老太太呢。这么大人了还撒谎,也不知道羞羞。”
  “呵。”周清野把烟递到老头嘴里,笑起来,“我咋那么稀罕你?”
  “因为我实诚呗。”
  “是,你实诚。”
  老头嘚瑟:“那可不,我……我啥时候讲过假话,你是不是整天骗人老太太,都……都把人骗疯了?”
  周清野沉默着,重新坐回长椅上。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椅子都湿透了,从椅背上轻轻擦过,就能兜住一身露水,凉津津的。
  过了一会儿,老赖吸着烟,忽然把烟头往周清野手背上一摁。周清野下意识弹跳起来,手一挥,直接把老头掀翻在地。
  “你发什么疯?”
  手背的皮被烫破了一块,钻心地疼。几个小时前徐舒在他身上和脸上留下的伤痕都还隐隐作痛,再被老头来这么一下,周清野彻底暴怒。
  他正要上前,老头一个生扑,拳头猝不及防地落在他脸上。青石板湿滑,周清野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被老头压着连揍好几下。
  老头一边揍他一边大骂:“我钱多?我钱多怎么了?我赚的钱都喂狗了也不会给你的!兔崽子你整天在外面鬼混,这么大岁数了还伸手要钱,捡个破烂都不会,跟吸血虫有什么两样?整天吸你老爹的血,是想榨干我不成?你瞅瞅你浑身上下,有哪点像你老子我?”
  周清野冷笑:“我当然不像你了,不然你那一裤兜的银行卡能留到现在?”
  “你说什么?兔崽子你还想偷我的东西?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说完又是一拳头落下,周清野被打得牙齿咯吱响,一嘴的血腥气。在老头又一次扑过来时,他抬起腿对着他小腹一踹,老头直接仰面朝天倒在地。
  周清野大笑。
  老头也笑了,将手枕在脑后,窥视着浓雾外迷蒙的霞光,声音一沉,徐徐念道: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周清野跟着念: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这是顾城的《墓床》,诗意平和、安静,像是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在喃喃低语,告别一生。他把生命的归宿视作生命第一次来到人间,那样平淡自然,那样趋向于自由舒展。
  周清野每每暴戾扭曲时,听见诗歌的声音,看到那里面万千悲鸣的灵魂,就又会回到原点,回到他粗鄙又真实的生活中。
  他还是懦弱的,惧怕死亡,同时俗不可耐,如溺水般渴望人世温情。
  他起身朝外走,老头在后面嚷嚷:“野哥野哥,我的诗集你别忘了!”
  周清野回过身,眯起眼睛:“这次想读谁的?”
  “文化点儿,读个泰戈尔吧。”
  “成。”
  “还有张枣。”
  周清野乐了:“每次瞅见你吧,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表演,戏份都给你抢了。这演来演去的已经十几年了,你就不觉得累?”
  老头含着下巴,望向东方。
  天边有一丝霞光渗入,慢慢地划破了阴霾,让生活在黑暗中痛不欲生的人看到了阳光。周清野感慨:“老赖啊,你身体这么好,一定能活到一百岁吧?不,活到一百二十岁吧,多陪我几十年,好不好?”
  “臭小子,你这话忒煽情,你不娶老婆了?”
  “我啊,我的王后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角呢。”
  “难受吗?”
  “嗯,挺难受的。”
  ……
  “你爱她吗?”
  周清野挥挥手,金色发丝疲软地耷在头皮上,或许是因为疼痛,他的腰不再挺直,而是微微佝偻着,在茫茫白雾渐散的天光下越走越远。
  空气中似还有缥缈余音,被草木香浸得芬芳四溢。
  老头没听岔,记得清清楚楚,他在转身离开前说:“其实我也非常恨她,非常非常恨她,但是每次离开这里,我还是觉得爱她更多一些。”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但我周清野,对一个人的爱就是这样的。在她身体康健时,无怨无悔地爱她,在她疯魔痴癫时,更加的不离不弃地爱她。
  这就是我的爱。
  小王子日记
  妈妈,您会恐惧我的爱吗?会害怕我吗?
  可我分明那样爱您。
  每当我听到石玉的母亲在电话里嘱咐他按时吃饭,天冷多加衣服,有空就回家看看的时候,每当我站在街头,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因为日常琐事和妈妈吵吵嚷嚷的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对您的爱还不够,还远远不够,所以您至今都不肯从阴影中走出来。
  您只记得那一幕,潜意识里只让自己记得里恩在海里坠落的那一幕,对吗?您认为是我杀了里恩,所以才会这样对我,永远不肯相信我。
  可那又怎样?
  我一无所有,还怕您的恨吗?
  我只是不解,您怎么至今还没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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