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漫游者》 第6章 第二名受害者 免费试读

秋天的托斯卡纳，程渊是无缘得见了。他接受这个事实。

不仅无法告诉黄教授此事涉及警方，还得请他替自己找个合适的缺席借口，再批一个月病假，免得让人起疑。他接受这个结果。

副教授的学术之路暂时停滞，也许是一次带有长尾效应的打击。他接受这个状态。

总而言之，他关心的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却被动接受了这些荒唐事。

他心情阴郁地沿河慢跑，连往日最喜欢的雾中清晨的风景都变得索然无味。他一脚踢飞前方路上的小石子，脚趾间的撞击感一波一波地疼到小腿，他想到自己需要一辆车。

即将过三十七岁生日的程渊副教授，平生第一次决定给自己买辆代步汽车。

“这样你满意了吧，沈小姐！”程渊对着空气发脾气。

雾中传来一声狗吠，像是回应。

程渊循声往前走，前方是一座横跨河两岸的天桥，桥墩旁卧着一只被斩掉一条腿的流浪狗。他蹲下神摸了摸它的脑袋，发现伤口还在流血。狗吐出湿热的舌头舔他的手，是在求助。程渊不忍心，脱下运动服把狗抱起来，跑向最近的流浪动物收容中心。

医生看到这伤口也吓了一跳，急忙把它放上小手术台，清理血迹。消毒液混着血水流入水槽里，狗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医生见状不停摇头，“看样子是熊孩子干的，这样的小动物我每年都会救助很多。先生，你能收养它吗？”

程渊窘迫地挠着胳膊上的红疹子，实在力不从心，“不是我不想，我对狗毛严重过敏。”

医生无奈拍拍小狗的头，“就算我救活它，缺条腿的狗也很少有人愿意领养，最后还是得安乐死。这条狗是博美串串，应该有四岁，以前是家养宠物，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还能活着应该挺聪明，也不容易，狗命也是命，不比人的贱。”

“我会来看它的，给它找个值得托付的主人。”说完这句话，程渊感觉红疹子已经蔓延到下巴，痒得他揪心。

他付清医药费，走出医院，甩起两条布满红点的胳膊逆风跑回家。一到巷子口，发现停了一辆惹眼的警车。沈其漫靠在车边，回头对程渊微微一笑，过往行人侧目。程渊的心一沉，不情愿地走向她。距离那次不欢而散的电话争吵已过去三个星期，难道事情有进展了？

“好巧。”

“不巧，我在等你。”沈其漫说，奇怪的眼光从他的两条通红的胳膊上飘过。程渊不自在地把手别到身后。

此时李修远从另一个方向大汗淋漓地跑回来，一见沈其漫，即刻露出好战斗气。

“跟你没关系，我们有事聊一下。你自己吃早饭吧，不用等我。”程渊挥手让他走开。李修远高高扬起下巴往巷子里走去，像一只骄傲的猫，要是有尾巴肯定会甩起来，那姿势一下子就让程渊发觉跟沈其漫一模一样。

血缘啊，真是诅咒。

“你上次说，他是你的学生？”沈其漫好奇问。

“对，很巧吧？”

“嗯……”沈其漫追随着李修远消失在巷子里的背影，回过神来，凝视着程渊的眼睛，“我们上车说吧，要我给你开车门吗，老师？”

程渊无奈随她上了车。车往警局开去。他从后视镜中看她的侧脸。

“是之凡的事有进展了吗？”

“不，这次跟他没关系。”只跟你有关系，她故意没说这半句。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僻静的金水区总局，沈其漫把车停在大院里，带程渊走进行政大楼旁边的法医院，上了三楼，进入一条白晃晃的走廊。程渊清晰地看到尽头的房间上标着铁门牌“停尸房”。他脸色突然发白。

周国清穿着防护服走出来，对沈其漫点点头：“师姐，可以进去了。”沈其漫转对程渊说：“程老师，里面有一具尸体需要请你辨认身份。”

程渊回头也来不及了，拉开门，闷头走进去，穿上挂在门口的隔离服。

穿过无菌室，里面是一间瓷白的房间，验尸台上摆着一只黑色裹尸袋，一名老人的尸体放在其中，露出发白的脸和胸膛。程渊大步走进来迅速扫了一眼，甚至没走到尸体近旁细看就匆匆扭头离开，靠到走廊墙边捂住嘴。他感到不适。

“有烟吗？”他伸手向她讨要。

周国清急忙制止：“对不起，这里禁烟……”

沈其漫递出烟，程渊接过来，兀自点起来吞云吐雾。

“你不仔细看看？”她问。

程渊摇头，“我见一秒钟或是十秒钟都一样，反正他已经死了，不会复活的。你为什么找我？”

“死者家属拒绝来认领尸体，我犯愁该怎么办的时候，在他的医疗档案里发现你的名字，所以自作主张找你来。你没事吧？”

“我不喜欢任何与死亡相关的地方。”

“那可真对不起了……”周国清闷闷说。

“你能辨认他的身份吗？”

“因为医患保密协议，我只能说他叫陈平。”程渊掐灭烟头，站起来，“二位警察，折腾我这么久，可以说说他的死因吗？发生了什么？”

“***。”周国清简短地讲完验尸报告。

程渊看进周国清的眼睛，他下意识斜视避开。程渊只当听了个笑话，似笑非笑地说：“六年前他已经是肺癌三期，除非奇迹出现他才能活过今年冬天，为什么多此一举？”

“人的心思啊，很难猜。”沈其漫表示不赞同，“我见过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因为睡了个午觉，大拇指突然肿起来令他心烦意乱，就***了。世事无常，事实就是这样，***。”

“我跟你们不同，在做任何判断之前，首先排除的就是经验和直觉，因为这类思考是不合理的，它会导致弥天大错。事实就是这样？你这话说得和静安寺门口十块钱一卦的和尚有什么区别？”程渊最不喜欢被人当傻子。

沈其漫稍微被激怒，强势回答：“程渊先生，这里是警察局，我是警察，我没有义务对你和盘托出。”

“那我无话可说。”

三人陷入冷场，程渊等了几秒，漠然走开。

三周之内，两个与他有关的人死亡，警察只吐出“***”两个字，即便程渊用脚指头思考也会知道他大难临头了。想到这里，脚指头又疼起来。

心烦意乱地离开警局，程渊一冲动在4S店刷了辆车，销售员难得遇见一个这么爽快的主，恨不得鞠躬成直角送他出去。一个小时后，他握着崭新的方向盘开上内环高速，向北驶去。

不知道人是不是有既定的命运，又或者只是在茫茫世界里随风飘荡。

但人生，与注定无关，只与选择有关。

现在就是选择的时刻，他要去找一个能为他破解困局的人。

新车停在北五环方舟科技村外面，程渊走进最西边的一幢拆迁安置公寓楼里，把手机留在门口的信箱里，按响303的门铃。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成黑云压城之势，夏季最后一场台风即将席卷而来，稀薄的空气里聚满了紧张躁动的因子。是低压槽来了。

“谁啊。”应门的人踩着靴子窸窸窣窣地走来开门，涌出一股温臭的气息。此人把自己包裹在锡纸毯子里，头上戴着一只怪怪的防辐射头盔，好像才从灾难片片场回来。

“好久不见。”程渊说。

“稀客，快进来！我最近发现了一种新茶叶，一定要请你喝一壶。”此人将程渊引入光线昏暗的客厅里。

程渊坐下，看看四周，再看看他忙着烧水泡茶的身影。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锡纸毯子，隔绝了太阳射入的可能。

这个人是程渊的诸多来访者中极其特别的一位，也是令他肃然起敬的一位。他自称“国际站”，从这中二的ID便可窥知他个性之特立独行。他曾是一名金融时报记者，后来加入一个驻外国际记者组织，干了几年神秘的海外工作。退役后，他患上重度失眠症，整天紧张兮兮，常常误判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是枪声。程渊花一年时间治好了他的失眠，不料第二年，他患上一种更奇怪的病，“电磁恐惧症”。他怕太阳，怕手机，怕微波炉，怕电脑，怕所有带电磁芯片的东西……现代文明对他而言绝对是毒品，他用防护服把自己裹起来，隔绝一切。

他端了一壶热茶过来，坐到程渊旁边。“喝喝看。”他催促。

“国际站，你不脱头盔怎么喝茶？”

“哦……”他支支吾吾。

程渊笑笑，起身突然拉开窗帘。

“不要——！”他急忙捂住眼睛大喊。

“没事的，没事。”程渊一遍遍温柔地安慰他，让他冷静下来，“你看看外面的天色。”

国际站往外看去，见台风的黑云死死遮蔽了太阳，天色如同墨水一般黑暗。电磁被挡住了。他开心地笑了，这才慢慢脱下头盔，露出胡子拉碴的脸。这张脸上有一双略肿泡的大眼睛，明亮得像街灯。

程渊喝了口茶，很可惜，他品尝不出这茶叶的特殊之处。他又想起来上次喝他的茶后拉了两天肚子，果断放下茶杯。

“无事不登三宝殿呐，程医生。”

“只有你能帮我。我很可能被卷进一起***烦里，但我的线索也不多。”

“情况有多糟？”

“按一到十越来越严重去划分的话，昨天是三，今天进展到五了。我可以都告诉你，但你得保密。”

国际站笑笑：“别忘了，不用保密的事我还不愿意干。”

“我要查一个人。”

伴着风起，程渊将一切告诉了他。

向晚时开始打雷，街上狂风肆虐，行人奔逃，一只只伞被刮上天。

沈其漫独居的公寓里灯全开着，台风吹得电流越发不稳定，时明时灭。她在灯下翻阅厚厚的案件资料，一旁白板上贴满现场照片，每一条线索的红色箭头最终都指向中心的一个名字：程渊。

手边放着档案箱，标签上是相同的名字。

她全神贯注地翻看程渊的档案。

1983年10月26日出生于北京。

1988年，父亲于经济浪潮中***。

1992年，因暴力伤害被南师大附小退学。

1994年，因虐杀宠物被事主***，后赔偿和解。

1997年，由南京转学至东镇初级中学。

……

她完全投入程渊的人生，读到越多，心底越凉。暴力伤害，虐杀动物……她根本无法把这些可怕的字眼与那张温柔的脸联系起来。

她点燃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迷惑地盯着“程渊”这个名字，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他真是看起来这样的人？她真的了解他吗？

“哐”一声，窗户玻璃被一只死鸟撞碎。大风灌进屋里，把一切搅乱。沈其漫慌忙拉窗帘去堵。就在此时，她发现一个从未留意却显而易见的疑点。

怎么才想到！她丢下破洞，打通大嘴的电话。

“大嘴，帮我查一个人。他叫李修远，木子李，修理的修，遥远的远，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如果没有就试试同音字。”

“啊？……慢点说……好。”听起来大嘴正在台风里开车，“不过漫姐，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沈其漫挂上电话。